第1537章赋到沧桑句便工
生命中有些遗憾,谁也无法抹去。
任是你风华绝代,任是你天下无双,任你掌握世间最高的权柄。
也是无用。
如齐天子亦有爱妃之悲、姜无弃之憾。
如姜望又怎能忘记枫林城的大街小巷,邻舍同窗?
他又怎么想要错过姜安安的成长?
正因为「不想」,而终究发生了,所以成为遗憾。
姜望陪了一碗,喝得是五气翻涌,热意搅荡。
饮得四海皆风雷,胸中豪气涨。
「既如此,这酒倒不如叫人间正道!」他酒意上来,有那么点瞎咧咧的意思。
顾师义愣了一下,哈哈大笑:「人间正道!」
他又拿起酒坛倒酒,对姜望道:「来,咱们再干一碗这人间正道!」
那一次又一次的酒气回涌,层层交绕,香而浸香。
腹内酒虫已醒,馋得人挠心挠肺。
身体里每一个部位都似乎在等待美酒的灌溉。
但姜望伸手按住自己的酒碗,摇头道:「我不能喝了。」
顾师义放下酒坛,看着他:「是酒不好?」
「酒太好了!我本无酒瘾,如今有酒虫在挠,馋得要命!」
「那是某家这个人不好?」
「顾大哥修为盖世,誉满天下,又如此不拘小节,让人亲近,怎么会不好?」
「那你拒绝这一碗酒,原因在哪里?」顾师义问。
「适可而止。」姜望迎着顾师义审视的眼神,认真说道:「越是会让我上瘾的东西,我越是要克制,越是要保持距离。」
「才说过你痛快,你又这般不痛快!」顾师义道:「年轻都不能纵意,难道要等老了再怀缅?」
姜望只道:「我要走很远的路,所以我不会在路上停留太久。」
他的眼中晕染了酒的意,他的脸上也腾起了酒的红,他的声音也有些酒的飘忽,但他的表达很平静。
在任何时候,这都是他的自我。
顾师义沉默地看了他一阵。
姜望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。像是一个普通的、随时要倒下的醉汉。但是宁定自我,又绝不普通。
「你说服了某家。」顾师义把酒碗一推:「那就不喝了!」
那酒液荡出酒碗,洒在桌面上,如碎玉一般。有一种让人心碎的遗憾。
姜望有些歉意地道:「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停下来,陪顾大哥喝个尽兴。」
顾师义停顿了一会,道:「你知道先前是谁在这里陪某家喝酒吗?」
姜望摇头。
「你好不好奇?」顾师义问。
姜望反问道:「我该不该好奇?」
「你很狡猾!」顾师义道。
姜望道:「我只是本分。」
顾师义又笑了。
他真是一个喝多了的人,与那些市井中的醉汉无甚两样,情绪变化非常快。
他叹息一声:「那是一个曾经会陪我喝酒尽兴的人。」
「看来现在是不会了。」姜望道。
「人总是会变的!」顾师义说。
顿了顿,他又道:「又或许,像你所说的那样,一个有长路要走的人,是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!」
姜望道:「顾大哥的朋友,顾大哥自己肯定是更了解的。」
「那人不是我的朋友!」顾师义说。
但是他又道:「或许算是吧。」
他的心里很矛盾,他的情绪很矛盾。
当世真人莫不是掌控道则、洞见世界真实的存在,按说哪怕世界末日也不会轻易动摇意志,他却显得如此不同。
如此复杂。
或许这也是一种「真」。
这个人太有故事了。姜望心想。
但他也只是说道:「一个一直往前走的人,总是要丢下一些什么的,当时或许有意或许无意。但事后看来,应都算是有意的。」
「你为此难过吗?」顾师义眼睑微垂。
「难免会有遗憾。」姜望说道:「但我还是要往前走。」
「不会有人停在原地等你的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发生。」顾师义说。
「这是让人遗憾的地方。」姜望道:「有时候你别无选择。」
「小小年纪,哪来这许多感慨!」顾师义语态疏狂起来:「你现在很俗气!」
姜望道:「都是些书上看到的故事。可能我醉了,胡言乱语。顾大哥不要怪责。」
「言者无罪,饮者有理!」顾师义缓了一口酒气,大概不欲继续这个话题,转道:「姜老弟,你如何看待『义』之一字?」
「义有大有小。有仗剑为友之义,有恩仇必报之义,有惩恶扬善之义,有家国之义,有族群之义,有天下之义。」姜望道:「此先贤之论,我不能言。」
顾师义用手点了点他,似乎又要说他狡猾,但最终并没有这样说。而是用带着醉意的眼神,注视着他:「你秉何义?姜青羊为义士乎?」
姜望摇了摇头:「我非义士。曾有正义在前,我不能伸张。曾有愤怒在心,我不能拔剑。曾有利益相争,我仗剑杀人。」
他重复道:「我非义士。」
顾师义语重心长地道:「有些时候你需要克制自己,有些时候你只能在糟糕的选择里选相对不那么糟糕的一个,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人生,上天赋予你与众不同的使命。」
姜望道:「我想我不是一个那么特殊的人。我的缺点和优点,都让我成为我。」
他想,我的人生在於我自己的选择,我的使命不由任何存在赋予。
顾师义却只是一挥手:「你不喝了,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,走吧!」
姜望没有多说什么,只道了一声保重。
便自起身,带着微醺的酒意,就那样踏云而去了。
来去无非几碗酒。
此身如云漂泊。
荒山少有人迹。
也不知这山巅这凉亭是何人所建。
其实已经败落得不太成样子了。红漆剥离,风见朽木。
顾师义独坐其中,对着残羹冷炙,好像对着他的遗憾人生,於是又开了一坛酒。
沧桑酒,沧桑酒。
赋到沧桑句便工。
「一个不能尽兴、也不能尽意的年轻人,的确不是义士。」
他叹道:「但却是个诚者,是个信人。」
……